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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能回頭

會計師。職業決定了我的工作時間不能朝九晚五。清閒的時候閑得要命,忙的時候,就只能掐算時間趕末班車。

  每到年末,就是我一年最忙的時間。這一段時間,我會很習慣走夜路。

  回家之前,我會經過一個自由市場,夜裏不復白天的喧鬧,四周迴響著的,是風刮落葉的沙沙聲,還有我鞋釘敲著地面的哢哢聲,在這靜靜的夜裏,這聲音顯得猶為突出。

  這件事,就發生在年前的第二十九天。

  那天,恰好我手頭上的工作,理清了頭緒。我心情格外輕鬆的走著夜路。忽然想起好久沒有機會跳一次舞,就下意識的滑出一個恰恰步,一慢三快。

  隨之,我的心猛的一抽。

  因為我聽到鞋釘敲出來的聲音,竟仍是以平靜步態走路的節奏。我停下來,聆聽了一下,沒有別的動靜,只有風吹落葉,刮在地上沙沙的聲音。

  一定是太累了。我用手擦擦臉,接著走。

  我第一次用心計算著鞋釘敲地的聲音,一直很正常。心念一閃,猛的轉了一個狐步,鞋釘的聲音立即亂掉了,好像一個來不及應變的人一樣,手足無措。

  有人!我猛的回過頭去。

  什麼人都沒有,孤單路燈下是我孤單的影子,在這詭異的夜裏,也顯得有些畏縮。

  庸人自擾。

  我蒼白著臉安慰著自己,故做鎮定的小跑回家。

  “你臉色不大好。”他對我說。

  “可能太累了。”

  “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,累就休息一下。”他把咖啡杯放下,走過來按摩我的肩膀。

  我半閉上眼睛,享受著他的服務。

  “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,腳步聲跟你走路的節奏根本不搭拍……”我轉著手上的筆,竭力想辦法讓自己形容得貼切。“就像是另一個人走路的聲音一樣。”

  “沒有。”

  “算了,可能真的是我太累了。”我歎了口氣。

  夜裏,我又一個人走在自由市場上。我一手探進包裏面,拿著防色狼噴劑,一邊自壯膽色的哼著歌往回走。

  沒有恰恰,沒有狐步,沒有華爾滋,我每走下一步都小心翼翼,不給嚇到自己的機會。

 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裏,幾乎沒有風,每兩盞路燈交疊的黑暗處,都抹上了一抹銀色的魅影,顯得溫柔而多情。我走著走著,吸著仲夜清涼的空氣,漸漸整個身心都放鬆下來。

  鞋釘敲出的聲音清脆悅耳,和我的腳步溶成一拍,顯得極有默契。暗笑著自己疑心生暗鬼,我走得輕鬆愉快。

  腳步聲好像感染到我的好心情,變得輕快,輕佻,急促?

  對,是急促,我猛然醒悟時,發現我在小跑,我為什麼要跑?我好像不自覺的跟著腳步聲的節奏,越走越快。

  我為什麼要跑?為什麼要跑?為什麼為什麼要跑???

  ?住腳步,我的呼吸一窒,我的腳步聲多出一拍,我確定我十分清楚的聽見,十分清醒的發現——我的腳步聲多出一拍,似乎在夜色裏蕩來蕩去,迴響聲不絕。

  猛一回頭,風清雲淡,什麼都沒有,連風,都沒有……

  “你臉色不大好。”

  “可能是太累了。”

  “比昨天還難看,你看,眼圈都陷下去了。”他走過來,拿指尖輕觸我的眉骨,被我靜靜閃過,他訕訕的收回了手。其實我在心中竊喜,喜歡這戀愛時儼然的端莊,喜歡他狼狽後面小小的氣急敗壞。

  “我問過梅姑婆了,她說遇到這種事,千萬不能回頭看。”

  “哪個梅姑婆?你那個曲裏拐彎的親戚?念了半個世紀佛的那個老太太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什麼不能回頭看?佛法還教導我們回頭是岸呢。”我輕笑,想起他把我介紹給整個家族的慎重,想起那個手上總操著一串佛珠,乾瘦卻硬朗梅老太太。

  “我跟她說了你的事,咳……”他有些羞澀的罩著嘴清了清喉嚨,“就你說你腳步聲跟你腳步不搭調的事。”

  “她怎麼說?”我心裏一暖,急切的問他。

  “她說,叫你千萬別回頭。”

  “沒說為什麼嗎?”

  “沒說。”我有些失望的皺了皺眉頭。

  “瑞寧,聽我的吧,別在做會計了,沒個早晚,生活沒有規律,我的錢足夠……”他好像下定了決心,拉著我的手一口氣說。

  我沖他做了個停止的手勢,俯首繼續自己的工作。

  想起當初來這裏做代賬會計,就是自立自強的個性,吸引了這個頗為殷實的業主。一旦確定了戀愛關係,他又希望我抹殺掉自己所有的個性,只做他背後那個無能的小女人。我心裏十分不悅。

  “我只是擔心你,我昨夜也沒有睡好。”他一邊解釋,一邊往我的手腕上系著一根中國繩結。那是一個編織的造型很奇怪的中國繩結,中間還扭了一道。十分耀目的紅色。

  “這是什麼?”

  “這是靈魂結。我小時候研究過,類似於國際上稱作美比茲的圓環。就是從結的正中間剪開,不成為套環,而是一個完整的,沒有被扭曲的圓。有點像人肉體和靈魂的一體兩面。”結套在我的腕上,垂下兩粒貓眼墜子。他的手指在我的腕上多留連了一會兒,我沒有閃開。

  “這是梅姑婆送給我避邪的,現在我送給你。”我對他溫柔的笑,不止感謝他對我細緻的用心。

  覺得手上的這個結更像月老的紅線,把我緊緊纏住。

  可我仍然享受著戀愛中女人的特有的矜持,在他有些失意的眼神中,把手不著痕跡的抽離。

  他向我求了婚,我說會考慮,卻遲遲沒有給他答復。

  晚上,伴隨著我的,不僅有腳步聲,還有繩結上兩粒貓眼墜子互磕的聲音,正好壓在兩聲腳步聲中間,顯得張弛有度。一切很平靜。我看了看手腕上的繩結,心想,真有這麼神?

  隨後一想,走步和揮手本來就是張弛有度的,何苦強加附會呢?

  也許一切一切的原因,只是因為我太累了。

  背後一陣強風卷過來,把我半推著向前蹌了兩步。兩粒貓眼磕在一起發出一聲碎響,我警惕的回頭一看,背後飄過一團似紫非紫似白非白的霧氣,貓眼墜子又無端的哢啦一響。我捧起來一看,裏面居然出現了裂紋。

  “我對你強調過多少遍,叫你不要回頭,不能回頭。”

  “我不回頭,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?”

  “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回頭的。”

  “有什麼不能回頭的?依你這樣說,任何人都沒有一次改過的機會了?”

  “我是說……”

  “浪子回頭金不換是騙人的?”

  “不是……”

  “佛說的回頭是岸也是騙人的!”

  “你強辭奪理!”他被我搶白得差點失去理智。

  “我們一出生,就是一個胡同往死裏走,誰也回不了頭,還有過去的時光,已經做過的事情都回不了頭,還有,還有我愛上你,我在乎你,也是回不了頭了,我沒辦法假裝不認識,不去關心你……”

  我第一次見他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,而且氣勢如虹,一氣呵成。他真的被我氣得不輕,狠狠瞪我一眼後,倔頭倔腦的向辦公室外沖。

  “我答應你。”我心裏五味雜陳,見到他遠去的背影脫口而出,“我們春節就結婚。”他回頭望向我,一臉乍驚乍喜的表情。

  春節前二十六天夜,我終於做完了男朋友公司的帳。婚期已經敲定,我手腕上戴著他送給我的中國結繩,中指上戴著他送給我的訂婚戒子。

  我心中有一個打算,我已經了結了很多事,今天夜裏,我也要跟那擾人的腳步聲,做個了斷。

  平靜的走著,腳步聲卻在慢慢變得淩亂。

  我立定,“不管是什麼東西,滾出來!”伴著一聲喝,我回過頭去,窒息的看到了另一個自己。

  一個微笑著的,恍若鏡子裏的自己。她微笑著向我走過來,發出清晰的腳步聲,叩叩叩……

  我驚呆了,一動也不敢動。終於,她的身體,漸漸穿過我的身體,我手上的繩結叭的齊中間裂開,成了攤在地上的,一個大圓。

  年間,我看見我跟他結了婚。

  也許做什麼久了,都會積累出一些若有似無的概念。

  我觀察那個女人很久了,她幾乎夜夜晚歸,有時酒喝過了,就像一只被風吹著的燭焰,左右搖晃。我輕輕的飄下樹梢,跟上了那女人腳步的節奏。

  她叫虹,是一個妓女。原來如此。

  我沒有想到我會再遇到他。他坐在我床邊,比我更局促。

  “結婚多久了?”

  “還不到半年。”

  “哈,男人。”我說這話時,戲謔多過憤恨,“來吧。”我向床上一倒。

  “我覺得她好像不一樣了,可又說不上來哪里不一樣,真的。可能我從前認識的不是她,是自己想像中的她。”

  “哪個她?”

  “我老婆。”我從他進門後,第一次認真的正視他,他顯得很頹廢,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困窘。

  “不用找什麼藉口了。這男人,生來是該有兩個女人的。一個紅豆糕,一個白米糕。如果吃了那個紅豆糕,就覺著那個白米糕像象牙白玉團,而紅豆糕就像是剛出生沒毛的粉耗子。如果吃了那個白米糕,就覺得那紅豆糕像是吸了千年血氣的口含玉,而白米糕就像陳年快爛掉的白菜幫子。”

  他有點反應不過來,“好像是……”

  “我說的。”我一句搶白。

  做完了,他還在我脖子間流連不去。

  “我好像認識你。”

  “再蹭要另加錢的啊!”

  “真覺得好像認識你。”我憤憤推開他的頭,順便轉過臉過,眨掉湧出來的淚意。

  他拿出一遝一百塊的,用手背掃開雜亂的梳粧檯,輕輕放下。突然被一個中國繩結吸引了目光。

  “這是哪來的?這是你哪兒搞來的,你說?”他問得焦急。

  在那一瞬間,我想對他說,我愛上你,我在乎你,我沒辦法假裝不認識,不去關心你。

  可我忍住了。

  半年前,這個男人教過我,好些事,是不能回頭,也回不了頭的。

  這半年間,我也體會到,好些事,是不能回頭,也回不了頭的。

  “我撿的,想要的話多出五十塊,你拿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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