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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絲地獄 -1

(1)、十年

  他有一個仇人,他必須殺了他。

  殺人絕對可以稱得上一門藝術,除了殺人的手法,最重要的是殺人之後可以讓自己置身事外,不留任何痕跡。正所謂十步殺一人,千裏不留行,那才是一個殺手的最高境界。

  他不是殺手,但為了這場謀殺,他精心準備了十年。

  人的一生裏能有幾個十年,他甘於用十年時間來構思一場謀殺,可見他心裏的仇恨有多深。那個曾經是他兄弟的人,不僅奪去了他所有的財富,而且,還跟他深愛的女人結了婚。

  往事他已經不願意再回想,現在,支撐他活下去的惟一動力就是有一天,他能親手結束仇人的生命。

  至於用哪種方式殺死那個傢伙,他倒沒有多想,他在這十年時間裏做的惟一事情,就是替自己將來的謀殺製造一個不在現場的證據。稍有些偵破常識的人都知道,警方破案,必須從現場留下的痕跡,以及被害人的各種社會關係著手。如果你有不在現場的證據,那麼警方肯定拿你沒有辦法。

  後來他又想到,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據並不是最高明的辦法,如果斬斷自己與被害人之間的所有聯繫,那麼,警方破案便根本不會把你納入調查的範圍,這樣,你報仇之後,便可以永遠逍遙法外。

  這世上最難偵破的謀殺案便是無動機謀殺。

  但他與他的仇人曾經是兄弟,後來反目成仇是人所共知的事情,如果警方展開調查,輕易便會把目標鎖定到他的身上。

  他顯然是個聰明人,他很快就替自己找到瞭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。

  首先,他必須完全告別過去的生活。這對於別人也許很難,但對於他卻似乎挺容易。當年他曾經是海城最年輕有為的民營企業家,後來因為涉嫌經濟犯罪被判刑三年,出獄後他沒有回海城,而是在北方一座著名的大城市裏遊蕩。在他服刑期間,他年邁的父母相繼去世,其他的親戚根本不會想著去看望一個牢裏的囚犯,雖然在他風光時,他們像一群蒼蠅一樣圍著他轉。

  就在他服刑期間,他的兄弟把他所有財產占為已有,並將結婚請柬送到了獄中。這樣,他便明白了讓自己身陷囹囫的人正是他最信任的兄弟,這一切,他其實蓄謀已久。

  他悔恨自己交友不慎,但事情已經不可挽回,所以,他開始用仇恨來填充自己每天的生活。日後的謀殺在那時便早已註定。

  出獄後他沒有回海城,便是打算完全割裂以前的生活。

  在中國,要想完全隱姓埋名並不是沒有可能,但他在獄中,就曾認識一個殺人潛逃七年之後被抓的人。他在西部邊遠地區隱埋身份,甚至與當地的一個女子結婚生子,可後來還是東窗事發,當地一個員警無意中看到了他在網上被通緝的照片,他在跟老婆睡覺的時候,被一群如神兵天降的員警扭倒在地。

  所以,他覺得隱姓埋名並不是最好的辦法,就算是深埋地底數億年的煤炭都有被挖出來的時候。

  真正的隱姓埋名應該是替自己製造另外一個身份。這是他在割裂以前的生活之後必須要做的。

  他曾看過這樣一個報導,一名通緝犯潛逃後在另一個城市定居下來,成為一家酒店最出色的大廚。本來他可以平安地生活下去,但後來他偏偏參加了中央電視臺舉辦的一次全國廚藝大賽,結果在大賽中奪得冠軍,吸引了各家媒體的注意,警方便是看了他在報紙上的照片後對他展開調查。

  他由此得出的教訓是,改變身份後一定要設法改變自己的容貌。這一點尤其重要,因為他知道,自己並不是那種可以甘於平淡生活的人,如果放棄仇恨,他完全可以在出獄之後東山再起,重新做回以前的自己。

  但因為仇恨,他選擇了另外一條路。

  十年時間,他的計畫進行得很順利。他在北方城市裏,遇到了一個人,那人的身材與他相仿,容貌也有幾分相似,而且,他知道他的老家在西部一座邊遠山村,雙親早已亡故。他十幾年前背井離鄉開始外出討生活,這些年早就和老家沒了聯繫。

  這人完全符合他預想中的各種要求,所以,他很快就與這人達成了協議。

  他們互相交換了身份。

  身份證上的照片本來就模糊不清,再加上他們長得頗為相似,一般人還真不容易分辯得清。他從此有了一個新的名字,並用那個名字,重新開始創業。

  十年之後,他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,甚至他還經常在各類媒體上露面。

  因為到這時,他相信就算他的仇人站在他的面前,也已經認不出他來了。

  這十年間,他的身份證遺失了四次,每次換證前他都會做一次整容手術。因為每次手術改變的內容都很少,所以,換證對於一個功成名就的企業家來說,實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。而四次整容,實際上已經讓他容貌變化很大,只是時間跨度很長,身邊的人幾乎誰都沒有察覺到。

  那個與他交換身份的人,現在已經從這世上徹底消失了。兩年前,他還在北方城市裏過著富足平靜的生活,這是他用身份換來的代價。他開了一家服裝店,娶了老婆,還生了個女兒。他雖然閉口不談自己的過去,但後來還是有很多人知道了他曾經坐過牢,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坐牢的具體原因。

  兩年前,他遭逢一場車禍,遺體很快就被火化了。

  那場車禍發生得很突然,但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場意外。事後,他的妻子發現了他留下的存摺,上面的金額足以讓她跟女兒過完下半輩子。

  沒有人知道他的死跟另外一個人有關。

  現在,他可以完全放心去進行自己的謀殺了,這世上再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。儘管這樣,他又等了兩年。

  兩年之後,他隻身秘密回到海城。

  他用假身份證住在一家小旅館裏,因為沒人相信他這樣身份的人會住這樣的地方。然後,跟蹤了那個行將死去的人,在確定只有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,敲開了他家在十一樓的房門。

  仇人面對一個陌生人時臉上露出了幾許疑惑,他沒有隱瞞,關上門後便道明瞭自己的身份。因為缺少起碼的思想準備,仇人臉上露出慌張和戒備的神情。但他告訴自己的仇人,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人忘記很多東西,現在他已經不打算追究十年前的恩怨了。他現在只想能有一筆錢,可以讓自己平靜地生活下去。說話的時候,他還故意露出了幾許窘態,讓仇人猜到他這些年過得挺辛苦。

  事情的發展果然如他預料,仇人的臉色緩和下來,他開支票時還有了些仗義的味道。

  “以後你生活中有什麼難處,儘管來找我,大家兄弟一場,我一定會幫你。”他說。

  他抬頭將寫好的支票遞出去時,忽然腦門上遭到重重一擊,接著便不醒人事了。他在昏迷的瞬間已經感覺到了很濃的死亡氣息。

  不知道過了多久,他驀然睜開眼,看到被他奪去了財產和妻子的男人在沖他微笑,他剛想說什麼,身子忽然重重向後倒去。

  他從窗口跌了下去。

  十年計畫的謀殺到這裏畫上了終止符,把仇人推出窗口是件非常愜意的事。死亡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,現在,他要做的,就是儘快離開海城,回到屬於自己的城市裏。

  員警從死者頭上的傷痕可以判定這是一場謀殺,但他與死者之間毫無關係,中國有十幾億人口,員警要從這十幾億人口中找出他來,簡直是不可能的事。

  他在謀殺現場沒有留下指紋等足以暴露身份的線索,他稍稍環顧四周後便離開了房間。樓下此刻必定圍著一拔看熱鬧的人,他們的視線都停留在死者身上,不會注意一個匆匆離開的陌生人。他必須在員警到來之前離開這裏,也許,有些聰明的員警會想到封鎖現場。

  人群已經把死者圍在了中間,他在經過時甚至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。

  多麼完美的一場謀殺啊,這樣的謀殺應該被人拿來研究。他心裏有些惋惜,因為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起謀殺的真相。

  他現在就要離開海城了,此生再不會回來。

  離開海城實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,事實上,他也真的做到了。兩天之後,他已經身在千裏之外的北方城市。現在,他是一家著名民營企業的老總,這家企業和海城沒有任何業務聯繫,甚至,他根本沒有去過那座蘇北的臨海城市。

  他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,心裏也沒有任何的不安。仇人在他心裏,十年間已被他謀殺了無數回,換句話說,他的仇人,早已被他殺死了無數回。謀殺已經成為一種習慣,它不會影響到他現在的生活。

  直到三個月後,員警來敲他的門。

  員警的手裏除了拘捕令,還有一張他的畫像。

  他百思不解,甚至忘記了恐懼。那樣一場完美的謀殺啊,他計畫了十年的謀殺,這些員警怎麼會這麼快就找到他?

  後來他當然知道了答案。

  沒有人從十一樓摔下去還能活著,但偏偏他的仇人卻沒有死。他躺在醫院裏兩個多月,終於醒了過來。他非常詳盡地講述了發生的事,警方根據他的描述做了一張模擬畫像,那畫像跟兇手簡直就是酷似了。

  他還知道了仇人摔下樓去未死的原因,是他砸在了一個男孩的身上。那男孩只有十三歲,那天,他剛好從樓下經過,摔下來的男人平平地落在他的頭上。

  被謀殺的男人兩個月後已經醒來,那男孩至今卻仍然躺在醫院裏。

  醫生說他醒過來的機會已經不大,但是,只要他還活著,便還有希望。誰會放棄希望呢,即使那希望非常渺茫。所以,後來那男孩便一直躺在醫院裏,一躺就是數年。  

  (2)、地洞

  母親說,不要到山上去。阿郎知道自己該聽母親的話,不僅是母親,小鎮上的每個大人都這樣對孩子說。可這絲毫不影響孩子們偷偷結伴上山,而且,這麼長時間過去了,還沒聽說哪個孩子在山上發生什麼意外。阿郎喜歡到山上去,每回都是獨自一個人,他才不願意跟學校裏那些討厭的傢伙混在一塊兒。

  當然,學校裏也沒人願意理睬他。

  很長時間,打阿郎記事起,小鎮上還沒有誰願意主動走到他的身邊,包括學校裏和他同齡的那些孩子。他能感覺到大家對他的厭惡,卻不明白這種厭惡究竟因為什麼。從小到大,他都是一個普通的孩子,他自信站在那一群高矮胖瘦的孩子們中間,連他自己都會忽略了自己的存在。

  他只有一次真的站在了那些孩子們中間,那一年他只有十三歲。起初大家並沒有注意到他,後來,不知是誰突然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,於是,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。

  他有些心慌,更多的是不知所措。他試圖說些什麼,但湧到嘴邊的話卻變成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嗚咽。他知道自己那時哭了,當那群孩子們向他圍過來時,他害怕極了。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落入狼群的小羊,片刻過後就要被他們撕裂。

  那些孩子們當然不會真的把他撕裂,只不過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了一句什麼,接著,便有無數的拳頭朝他揮了過來。他雖然沒有經驗,但被打倒在地後,還是本能地雙手緊緊抱住腦袋,把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。

  就從那一次之後,他對那些孩子們再也不抱有幻想。

  他知道自己跟他們不同,他們永遠不會接納他。

  他回去問母親,為什麼鎮上的孩子會這麼歧視他。母親怔怔地望著他,半天沒說話,眼淚卻先落了下來。母親傷心的樣子讓他很心疼,他上前擦幹母親的眼淚決定什麼都不再問。

  在他記憶裏,一直是母親與他相依度日。

  就從那之後,他開始瞞著母親偷偷上山。綿延的阿絲山脈像傳說中大海的波濤,起伏不定且極有層次地向遠方蕩漾。阿郎動用少年人最豐富的想像,都無法想到山脈盡頭會是怎樣一個世界。山下的小鎮座落在群山的懷抱裏,好像因為有了群山的庇護才能夠繁衍生息。阿郎喜歡踩著黃昏時的霞光爬上黑鷹崖,站在像鷹喙樣凸出的黑鷹崖上可以俯視整個小鎮。那時在阿郎的眼中,整個小鎮變成了極小的一團,似乎他只要一腳踏去,便能將小鎮踏得粉碎。這種毀滅的快感讓他心情舒暢,同時,他也會變得躁動不安,好像生命裏有些力量已經積聚待發,但他卻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些力量喧泄而出。這是件讓人頭疼的事,每一回,阿郎都會在臨下山前對著空穀聲嘶力竭地發出一些尖叫。尖叫聲禦風遠去,最終消失在遠方的山脈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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